灵璧石考

                                                    （明·王守谦）
      【原文】
      石之堪作玩者，吾灵璧石称最。谓其峰密洞穴，浑然天成，骨秀色黝，扣之有声。按谱有形如蟠璃、如菡萏、如卧牛者，又有卧沙不起峰者，甚有尽天划神镂之巧者。总之，万石万局，于深山中掘之乃得，不知的系何时发坑。弟考之载籍，宋以前未闻有灵璧石。
      按：檇李项氏有灵璧石一座，长二尺许，色青润，声亦铃然。背有黄沙文，一带峰峦皆隽，下金填刻字云：“宣和元年三月朔日御制”。御书其下押一字。又大衍库有灵璧小峰，长仅五六寸，玲珑秀润，所谓胡桃玉色。徽宗御书八小字刻峰旁云：“山高月小，水落石出。”略无刻琢之形。
      观此，则灵璧石始见於宋，曾为至尊之宝爱，其品可知已。自米颠酷嗜而声价益重。其为杨次公攫去者，乃所谓“尽天划神镂之巧”者也。后得李后主所宝“灵璧研山”，径长才逾尺。前耸三十六峰，高者为“华盖峰”。其参差错落者，为“月岩”、为“玉笋”、为“方坛”、为“上洞”、为“翠峦”；又有“下洞”，三折而通“上洞”，中有“龙 池”，遇天欲雨则津润，滴水少许在池内，则经旬不燥。米老甚珍之。及其归丹阳也，爱甘露寺下并江一古基，多群木，唐晋人所居，则苏氏之宅也。时，米欲得宅，而苏觊得“研”，于是竟相易。米后号“海岳庵”者是已。公终惋惜，乃云“此石一入渠手，不得再见。每同交友往观，亦不出示。绍彭公真忍人也。”苏东坡画“丑石风竹”,易得张氏灵璧石一株，具有四面，如麋鹿宛颈状，后载归阳羡。赵松雪有灵璧石“香山”一座，下刻“云根”二字；又一石，其大如拳，峰峦皆五列，公名之“五老峰”，手抓之拂之亦有声。此皆得之本子上者也。
      余在南中，曾见一灵璧石，长仅数寸，十二峰参差突起，毫无雕琢；又一石，天生双蟠螭，结中有小水池，如钱许大。其黑如漆，间有细白纹如玉，扣之声泠然。此天下所无而灵璧独有。偶一有之，而绝不复出，良不可解，然余犹及一见耳。又见如卧牛者，想亦宋元旧物流传人间者矣。
      国朝垂二百六十余年，寥寥无闻。即问之土著者,亦竟不知灵璧石为何物。迨万历己酉，南台侍御崤山鸿岏张公，访此石甚殷，乃好事者于磬石山涧壑中，乘雨后觅之，稍稍见一二。于是习兹山者，凡牧竖樵子，莫不求石。有力者遂发坑取之，而石渐出矣。
      岁庚申，县中学教师吴兴长组先生、天中竣源先生，亲往采石。而君侯竟陵别凤藻先生单骑往视之。佥称南宫之后，再睹此举，亦稍稍获有佳者。其人情好尚之极，即山灵亦难终秘其珍，遂为此石之中兴与？此后，掘石者日益伙，苏人不爱善价，买舟载去。一入灵境，莫不侈口谈石。突然风尚，良可骇异。走南中贩石者，踵相接，而格价顿减。虽睹有峰峦洞穴，而青润有声者亦取狂狷之意。求所谓“研山”、“蟠螭”与“尽天划神镂”之巧者，则绝不可复得矣。盖物之尤者多见于始出时，而其后渐销落也。端溪下岩，发于宋而竭于宋。安知今日之石，不将为广陵散乎？海内王元美之“祗园”，董玄宰之“戏鸿堂”，朱兰隅之“柳浪居”，米友石之“勺园”，王百穀之“南有堂”，曾莲生之“香醉居”，刘际明之“悟石斋”，刘人龙之“梦觉轩”，彭政之之“啬室”，清玩充斥，而皆以灵璧石作供。果得未曾有乎？而诸公之韵，固均足以献之矣。独喜吾邑刘节斋先生，其别业“观音阁”前一石，径数尺，嵌空玲珑，色极青润，先生钟爱之。令此石旦暮闻钟磬声，且与苍松碧梧相依傍，则其情怡，其神往。片石堪共语，其在斯乎！或云：此系“张氏园亭”物，然竟非新坑石也。
      【译文】
      可用于赏玩的石头，我们这里产的灵璧石是最好的。因为灵璧石的峰峦洞穴，浑然天成，骨秀色黝，叩之有声。按石谱有形如蟠螭，有如荷花，有如卧牛，又有卧沙不起的峰，甚至有极尽鬼斧神工之精巧的造型，总之，一万块石头有一万个造型，在深山中挖掘就可以获得，但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发掘的。我查阅古籍考证，宋代以前没听说有灵璧石（编者注：这是因为自北宋中后期，始设零壁县，故宋之前，未有灵璧石之称谓）。
      按：檇李（嘉兴别称）有家姓项的藏有一座灵璧石，长二尺多，色泽青润，声音也清越，背面有黄沙文，一带峰峦皆峻秀，下端刻字以黄金镶填：“宣和元年三月朔日御制。”御书下面押一字。还有，大衍库有座灵璧小山峰，只有五六寸长，玲珑秀润,就是所谓的胡桃玉色。徽宗御笔亲书八个小字，刻在峰旁：“山高月小，水落石出。”完全没有雕琢的痕迹。
      由此看来，灵璧石始见于宋代，曾为帝王所珍爱，其品位之高可想而知。自从米芾酷爱灵璧石起，灵璧石的名气、价格也越来越高。杨次公攫取的灵璧石，就是所谓“尽天划神镂之巧”的精品，后又得到李后主珍藏的“灵璧研山”，石头长才一尺多，前面耸立着三十六峰，最高的名为“华盖峰”。其他高低错落的山峰分别名为“月岩”、“玉笋”、“方坛”、“上洞”、“翠峦”；又有“下洞”，三折而通“上洞”，中有“龙池”，遇到天要下雨时就湿润，在池内滴水少许则十天都不会干燥。米老很珍视此石。后来他回归丹阳，喜欢上甘露寺下沿江的一座古宅，宅内多林木，曾为唐晋时人所居，当时则是苏氏的住宅。当时，米芾想得到这座古宅，而苏氏则觊觎那座研山，于是就相互交换了。米芾后来起名为“海岳庵”的就是这座古宅。米芾后来对失去研山感到非常惋惜，曾说：“这座研山一入他之手，再也见不到了。每次与好友前去观赏，都不让看，绍彭公真是狠心人啊！”（以上应为两件事，苏氏为苏仲容，绍彭公为薛绍彭，本文误为一事，详见本书“漫话灵璧石的前世今生”一文）苏东坡用自己画的“丑石风竹”，换来张氏一块灵璧石，该石四面均可欣赏，如麋鹿弯颈之态，后带着它回到阳羡县。赵松雪（孟頫）有一座名为“香山”的灵璧石，下刻有“云根”二字；又有一枚灵璧石，大小如拳头，有峰峦五座，赵公命名为“五老峰”，用手抓拂也能发出声音。这些灵璧石的故事书上都是有记载的。
      我在南方，曾见到一枚灵璧石，长只有几寸，十二座山峰参差突起，丝毫都没有雕琢；又有一方灵璧石，天然形成一对蟠螭，中间有个小水池，像铜钱那么大，石的颜色像漆一样黑，间隔杂有像玉一般的细白纹，敲一敲声音清越激昂。除灵璧县独有外，天下再也没有这样奇妙的石头了。偶尔得到这件灵璧石，而决不再拿出来给人看，的确不可理解。然而我还是有幸见到了这块石头一面。还见过一块形似卧牛的灵璧石，我想这大概是宋元朝代的旧物流传到民间的。
      明朝开国已二百六十年，知道灵璧石的人寥寥无几，即便问到当地的土著居民，也不知道灵璧石是什么东西。到了万历己酉年，御史台崤山鸿岏张公，多次寻访灵璧石，有好事者于磬石山涧壑中，在下雨后寻觅，偶尔能捡到一两块灵璧石。于是，熟悉这座山的人，无论是牧童还是樵夫，都去寻找灵璧石，有能力的人于是就挖坑搜取，于是灵璧石出现的就渐渐多了起来。
      庚申年，县学教师吴兴长组先生、天中浚源先生亲自前往采石。而灵璧知县竟陵别凤藻先生独自骑马前去查看。都说自米芾之后，再次看到了爱石、寻石的盛举。也有个别人找到了品位好的石头。当人们的喜好成为时尚达到了极点时，即使山川有灵也难以隐藏其珍宝，这样就能使灵璧石中兴吗？从这以后，采掘灵璧石的人越来越多。石农报价也不高。租船前去查看，一进灵璧县境，没有不夸口谈石的。突然看到爱石成为风尚，很是惊讶。到南方贩卖灵璧石的人摩肩接踵，但灵璧石的品位、档次却大幅降低了。只要看到有峰峦洞穴，而色泽青润、叩之有声的石头，便狂妄地当作上品。若想找到像“研山”、“蟠螭”与“尽天划神镂”那样精巧的精品，则再也不可能得到了。大概凡是好的东西多见于刚发现的时候，到后来再出现的就越来越差了。端溪的砚石，于宋代开始开发，但也是在宋代枯竭的，怎知如今被滥采的灵璧石，不会像广陵散那样成为绝响呢？海内王元美的“祗园”、董玄宰的“戏鸿堂”、朱兰隅的“柳浪居”、米友石的“勺园”、王百穀的“南有堂”、曾连生的“香醉居”、刘际明的“悟石斋”、刘人龙的“梦觉轩”、彭政之的“啬室”，都摆满了清玩，而且都陈设摆放灵璧石。如果从来就没有灵璧石还会这样吗？而上述诸公的风雅，固然都足以称为贤者。而我却只喜欢我县的刘节斋先生，他的别墅观音阁前有一灵璧石，长数尺，玲珑剔透，色泽极为黑润，先生非常喜爱，让这块石头早晚都能听到钟磬声，而且与苍松碧梧相依，这样他就会感到心旷神怡。石头可以与人的内心产生共鸣，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吧！有人说，这是“张氏园亭”的旧物，这样的话就不是从新坑采掘的石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