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中后期苏州文人的书斋清玩与仿古风尚（上）

发布时间：2017-02-27 14:49:35

明代苏州文人的书斋不仅是其日常家居的私人物理空间，同时还是他们遭遇现实困窘之后，能够让心灵休憩的心理空间。湖光山色之间，水竹幽茂、亭馆相通、周植花木、融融然脱于尘渣俗垢之外，陶陶然俯仰起卧清雅其中，这种心理空间的色彩经常形诸于江南士人的笔端。何良俊客居京师期间，“郁郁不得志，每喟然叹日：‘吾有清森阁在东海上，藏书四万卷，名画百签，古法帖鼎彝数十种。弃此不居，而仆仆牛马走，不亦愚而可笑乎？…文学家、画家李流芳(1575-1629年)赴京赶考时曾对钱谦益感叹：“吾两人才力识趣不同，其好友朋而嗜读书则一也。他日世事粗了，筑室山中，衣食并给，文史互贮，招延通人高士，如孟阳辈流，仿佛渊明《南邨》之诗，相与咏歌皇虞，读书终老，是不可以乐而忘死乎？”可见，仕隐之间，文人的书斋常常成为规避尘俗的场域。因此何惠鉴曾说：“书斋不但是通常书画的场所，更重要的是作为文人画家的生活中心及其内心世界的反映。……‘斋以诗画重，诗画以人重’。‘人’与‘斋’的存在价值既一寓于‘诗’、‘画’，而诗画的意义亦藉人与斋的关系而彰明。”

18世纪柏木四层侧面壶门圈口架格

宋-明铜犀牛形水注

汉砾石虎形席镇

17-18世纪黄花梨长方文具箱

清康熙二十五年御制四子旗扎萨克银虎钮印

明代丈人的隐居生活并不如前代文人那样泛居江湖、脱迹山林、结庐岩穴。“市隐”的生活方式使他们无法区别于庶民阶层，因此书斋的经营作为一种文化载体，其意义尤为重要。在苏州庶民文化日益包围浸染的氛围中，书斋清玩还有着雅俗之辨的意涵。据明万历朝南京鸿胪寺正卿王士性(1547-1598年)记载：“姑苏人聪慧好古，亦善仿古法为之……苏人以为雅者，则四方随而雅之：俗者，则随而俗之。其赏识品第本精，故物莫能违。又如斋头清玩、几案、床榻，近皆以紫檀、花梨为尚，尚古朴不尚雕镂，即物有雕镂，亦皆商、周、秦、汉之式。”苏州丈人的书斋布局是非常雅致的，与书画的文化性格一样，具有“仿”的审美取向，以蕴藉风流的古意为佳。长洲士人顾国本的斋阁亦“藏书数千卷，率皆秘本。唐宋以来法书名画，充栋插架，以及尊罍彝器，杯盅几案，入其室无一近今物。士大夫之博雅好古者，遂往无虚日”。董含(1624-1697年)因此总结说：“士大夫陈设，责古而忌今，责雅而忌俗。若乃排列精严，拟于官署：几案纵横，近于客馆：典籍堆砌，同于书肆：古玩纷逐，疑于宝坊，均大雅之所切戒也。”他又引何良俊的观点说：“士君子读书出身，虽位至卿相，当存一分秀才气，方是名士。令人几席间往往宝玩无斥，黄白灿陈，若非贾竖，则一富家翁耳。”可见，文人对书斋中的家具布置、器物陈设、书籍选藏、文物典列是极为考究的，而对身份和文化阶层归属的考虑是装点书斋的首要原则，士人阶层凭借着对这样一种日常生活空间的刻意设计，试图与庶民阶层拉开文化上的距离。

17-18世纪黄花梨案头柜

18世纪紫檀笔筒

18世纪英石供

辽钟馗捉鬼倒灌壶

宋寿山石哲人像

清康熙时期寿山石布袋和尚像

对苏州的文人而言，书斋清玩中“仿”有其典范。倪瓒的书斋经营显然具有很强的文化感召力。据张端记载：“（倪瓒）日晏坐清閟阁，于世累泊如也。或作溪山小景，得之如拱璧。家故饶于资，不以富为事。有洁癖。所建云林堂、消闲仙亭、朱阳宾馆、雪鹤洞、海岳翁书画轩，斋阁前植杂色花卉，下以百乳瓷其隙，时加汛濯。花叶堕下，则以长竿黏取之，恐人足侵污也。出入则以书画舫笔床萘灶自随。清閟阁藉替青毡，设苎履百两，客至易之始入。雪鹤洞，以白毡铺之，几案则覆以碧云笺。”苏州文人周南老对清閟阁的记载更为详细：“所居有阁，日清閟，幽迥绝尘，中有书数千卷，悉手所校定，经史诸子、释老歧黄、尽日成诵。古鼎彝名琴，陈列左右：松桂兰竹香菊之属，敷纡缭绕，而其外则乔木修堇，蔚然深秀。故自号云林。每雨止风收，杖履自随，逍遥容止，咏歌自娱，望之者识其为世外人。客至，辄笑语留连，竟夕乃已。平生无他好玩，惟嗜蓄古法书名画，持以售者，归其直累百金无所靳。”台北故宫博物院收藏的14世纪40年代佚名氏所作的倪瓒肖像画，可以作为他这种考究的书斋生活的图像佐证。在此图中，倪瓒身穿洁白的儒服端坐于床榻之上，两边的仆人手持巾帕、盥洗用具和拂尘，暗示着倪瓒高洁的起居习惯和超越尘俗的风范。床后围绕着一款描绘溪山清远、江湖契阔的画屏，旁边摆设着卷轴、砚台、古青铜尊彝，这些道具象征着主人的文化品位、情调与格调。这幅作品上面有元道士贞居子张雨（1277-1348年）的题辞：“产于荆蛮，寄于云林，青自其眼，金玉其音。十日画水五日石而安排滴露，三步回头五步坐而消磨寸阴。背漆园野马之尘埃，向始射神人之冰雪。执玉拂挥，于以观其详雅，盥手不悦，曷足论其盛洁。意匠摩诘，神交海岳，达生傲睨，玩世谐谑。人将比之爱佩紫罗囊之谢玄，吾独以为超出金马门之方朔也。”这首题辞所描述的倪瓒高洁的文人形象，与图像相匹配，正是表征了他超脱几俗的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