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周易杉
2002年8月3日,在东京成田国际机场检票口,检票小姐礼貌地让我托运行李,我从行李箱内取出一个木盒抱着,箱内余下的一只日本古代陶瓷水果盘以及两块奇石就任凭发落了。我像抱着十世单传的赤子,一直抱进了国门,抱进了我上海的家门。这木箱内装的就是海内外知名的中国古石—“锁云”。
“锁云”是明代大文人米万钟(字仲诏,号友石)曾收藏过的一块灵璧石,配有古色古香的紫檀木座,石背刻有“锁云”二字,落款为“万历丁酉春三月藏石米仲诏”,印为“友石”。这是一件传承有序、有稽可考、已知各国媒体报道最多的明代供石,据清代胡朴安《奇石记》记载,此石不仅是万钟所藏,而且是他藏品中“最奇者”,“石高可八寸许,围径尺。其声铿亮,色纯黑,凝润如膏。”高、围、声、色、质无一有差。1965年日本知名律师佐藤观石先生于东京一家古董店购得,因其名贵,笔者得来也不容易。
1998年我得悉佐藤先生收藏着此石,次年又见到了石照,于是就做起了“白日梦”(一位朋友的评说)—我要让她回归祖国!说白日梦也不为过,因为佐藤先生是日本三大石协的创始人、会长,他酷爱藏石,还主编过《爱石》月刊,连名字都改成了“观石”,他会割爱吗?而且又是大律师,多处别墅,有钱有名,家庭幸福,什么也不缺,我无从出手,何况已有美国人、日本人、中国人在求购,竞争激烈。我来日本从留学生至创业仅约十年,实力有限,真是蚯蚓翻跟头—腰里玄啦!但我似乎又充满自信。第一,我从读研、就职、创业,在日本经历了很多磨炼,从平民到大臣,交往很多,对其国情、人情比较了解。第二,佐藤先生是我的客户,他曾多次向我购石,我有近水楼台之利。第三,佐藤先生特爱中国,曾偕夫人19次来华旅游和寻石,到过中国的每一个省。第四,我在日本石界口碑不错,颇有人气。以我的诚信做人与拼搏苦干赢得了信赖,我还是日本三大石协唯一的外籍正式会员。打从“白日梦”之后,我对佐藤先生更加恭敬,起初两年里求购之事只字不提,只是加强联络。第三年我曾旁敲侧击试探过,佐藤先生说多位石友早出高价,但无论多少价也不卖。这样也就封住了我的口。今年初,我又试探道:朋友委托我向佐藤先生求购锁云。回答仍是“不卖”。但却表明了在将来适当的时候,有意完璧归赵。这让我又看到了曙光。
初夏的一次石展上,我们又见面了,这是一次由佐藤先生组织的全国会长代表石展,即参展的都是各地的石协会长,送展的只能是一块代表石,可谓全国最高水平展。在这次石展上我第一次见到了我的梦中情人“锁云”,她又被选为本次大会的唯一代表石,放在全展最突出的位置:大厅正中是华盖与其下的名贵盆景与微型园林组合,中接红地毯,那头便是位居正排正中位的锁云。如此华丽庄严精致的主石布展也是本人在五大洲石展中唯一见到。她是那样的通灵剔透,那样的沉静可人,那样的飘逸俊秀。难怪当年大文人米仲诏命名“锁云”。也是在这次会长展上先生答应:如果转让就转给我,这下激动了,接下来的两个月里我受尽了单相思的煎熬。
8月2日我去上野公园参加著名赏石理论家、汉学家久保智翁追悼石展,我就大胆地电话邀请先生来玩,同时请他带来“锁云”,实在忍不住要再看看。当时先生不置可否,但翌晨来电说,他起草了两份合同,让我过目,什么合同?什么内容?整个上午我忐忑不安,无心生意,不时张望门外,一俟佐藤先生的爱车出现,就冲出去热情招呼,但这次佐藤先生反常,不理我了,剃头挑子一头热,这又让我一头雾水(过后才知那是先生已决定转让给我但又深深不舍)。我扔下展台不管,请佐藤先生在上野公园旁的弥生会馆用餐,席间我细读了合同,白纸黑字:三年后将“锁云”赠与周易杉。我当然签了字。当时真是喜忧参半,喜的是大律师不会开玩笑,会赠与我了,忧的是三年啦,谁能保证这1095个日日夜夜里不会发生点什么呢?“锁云”就在眼前,我激动得话也多了,一下子谈了两个多小时,我们先谈旅游,当时我有一次上天山、二次登泰山、三次爬长城、四次游漓江、五次爬黄山、六次访匡庐,还有去张家界、天柱山、吐鲁番、大草原、大沙漠、千山、龙游……以及多次开车从鹿儿岛到北海道的游历,所以与先生越谈越投机。我讲到六年前(今已16年了)就曾向上海市提交过设立上海市观赏石博物馆的书面报告,从那时起我就立志为天下名石建立永久性的养老院,并把它建成世界观赏石的保存中心、展览中心、销售中心、拍卖中心、研究以及旅游中心。并向先生报告了我在日本的执行情况;也汇报了我从上海下放到苏北,又由苏北→南京→北京→东京,从土农民→洋硕士→日本公司小社长的奋斗史以及我做过的一些慈善事业。最后报告佐藤先生我已捐赠价值数十万元的化石、奇石和矿物标本支持母校建成了地球科学馆,并在今年9月10日校庆一百周年时开馆,而且母校领导已预约我在校庆活动上作关于赏石文化的演讲,我请求佐藤先生能让我在母校百年华诞上一展“锁云”风采,出乎意料,说到这里时佐藤先生竟然应允了,于是我立即取出了早已预备的一份心意,交割完毕后,我请宾馆小姐拍下了先生、锁云和我在一起的历史一瞬,当时我的笑是最幸福、最灿烂的。
次日“锁云”就回来了,回到了祖国的怀抱,我和太太视她为养女,女儿太累了,于是我们把她送到了银行的金库,在那里她可以更安全、更宁静、更舒心地好好睡一觉。本来没想立即公开,只想跟几位朋友打个招呼,没想到马鸿斌先生听说后,居然将编辑好的杂志立即停下等我的报道,让我把这一喜讯首先交由他们发表。也好,应该让全国的石友同喜,再说“锁云”已有被人仿冒过的历史,乘着我和佐藤先生健在,也好为她作个“身元保证人”。
值此顺便回答大家询问的几个问题。
进价多少?好多朋友都问了,我只能说:无价又有价。说无价是因为佐藤先生再高的价也不卖,而且我与先生也没有买卖合同,他是“赠与”我的;说有价是因为,多位求购者曾出过高价,而且日本此等名石如果转让行价也在百万美元上下,我的谢礼虽少也不止五位六位。如果一定要问到底,只好套句老话:黄金有价石无价。
能否转让?这让我想起我与良师益友陈凯博士(老师已先行一步了)讨论过的话题:石与人究竟谁玩谁呢?人的这副臭皮囊短则几天、长就百年,转眼回归大自然,而奇石少则几万年、长则数十亿年。所以人贵自知之明,除非我在东瀛比秦始皇运气好,能找到不老药,否则我老她不老,想陪陪不到。再则这等国宝,不宜个人收藏,应当放进公立博物馆,让世人都能瞻仰。我锁她于金库,既是资源浪费,也真于心不忍。我说过视之为闺女,正因为父母爱女儿,所以是要让她出嫁的,我想在将来适当的时候,以适当的方式,嫁她到适当的婆家。
能否全发石上文字与刻章?我只能说,女儿害羞,也怕仿造,还是有所保留的好,包括别名等相关资料也容日后公表。
最后,我想谈点感受:第一,我要永远感谢佐藤先生,是他出于对中国的友好,出于对我的信赖,成全了这件大好事。同时我也要谢谢我的太太叶亲石,这个项目自始至终得到了她的赞同。第二,“夫志当存高远”,要敢于做梦。如果我当初不做那个“白日梦”,今天“锁云”是绝对不会来到我家的。第三,得与失是相对的。中国始终地大物博,但曾几何时,国破家亡,国宝被抢。而今日改革开放,国力增强,国宝又回故乡。于个人亦同,认真做人,艰苦奋斗,一切都会得到,反之坑蒙欺骗不学好,得到的一切都会失去。我愿和石友们共勉,通过我们的努力,使自己不断富强起来,同时让海外的国宝不断回来,别让归来的“锁云”再度流亡。
2002年8月6日于 上海
补记:
锁云回国后受到了全国各界的厚爱,东方之子、国务院特别津贴专家、中国工艺美术大师评委阮文辉大师当即作词赠画、上海石协时任会长秘书长数次到访并邀原主人佐藤观石夫妇到沪首展、著名画家张源谆谆教诲安全与珍藏事项、柴宝成老总电话打到日本诚请论坛亮相、陈东升主编数信又数电恳求上书封面、寿嘉华会长登门钦点去北京奥运石展、侯桂林会长几年数邀到米芾家乡太原一展、CCTV《国宝》栏目是我国最难上的节目,11名专家一票否决制,他们精心制作播放了上下集,这是迄今该栏目播出过的唯一一块观赏石……
回国10年公展四次,总约十天。多处邀请没去,借此致歉,请理解一个临时义务保管员的职责与难处,争取下个10周年纪念再亮相。
其实我的初衷是捐赠给国家,2003年就与国家博物馆取得了联系,但最后的通知是:在我国石头没有纳入博物馆藏项,故不能接收—这是一个实在令人遗憾的结果,但是,希望还在。
2012年8月18日于 锁云居